這里是一個因茶葉而建的墾荒點，有一個當?shù)亟ǔ勺钤?、最整齊的規(guī)?；鑸@。上世紀七十年代，知青為這片荒蕪的土地帶來了知識與文化，還帶來了先進的種植與管理經(jīng)驗，加上大片的丘陵紅土為茶葉提供了最適宜環(huán)境，使這片茶園成為附近的地標。我們的學校就位于延綿望不到頭的茶山邊緣，幾塊丘陵略微修平，教室、食堂、宿舍依勢而建，錯落有致地分布其中。一條窄窄的水泥路左拐右繞，在一連串上坡和下坡之后，成功連接起所有建筑。兩塊不大不小的操場位于上下落差很大的空地上，剛好容下所有的學生做早操。右邊位置較低的那塊水泥地是附近唯一的一個籃球場，除了學生打球之外，農(nóng)忙時也承擔起附近農(nóng)民曬稻谷的重任。

　　丘陵的面積很大，延續(xù)起伏望不到頭，校園建筑只占了其中很小部分。這片丘陵真正的統(tǒng)治者是高大的板栗林和低矮整齊的茶樹，整個校園被板栗林所包圍，板栗林又被更廣闊的茶樹圈在中間。越靠近校舍，板栗樹越密集，郁郁蔥蔥的樹冠完全覆蓋了校舍，遠遠望去，只留星點的屋檐白墻和一個探出腦袋的水塔。其它山丘上，栗樹種得較稀疏，給地面低矮的茶樹留出了足夠的雨露與陽光，這種一高一矮的搭配，讓這片丘陵地發(fā)揮出最大作用。

　　能夠在這塊板栗林下無憂無慮地念書，是我們的福分。頭頂是遮天蔽日的板栗樹，身邊是整齊有型的茶樹，徜徉在這樣的綠海校園里，怎么都有一種讓人神往的感覺。每天清晨的早讀課，滿山遍野都是星星點點的學生分布，大部分學生都會拿著書本，沿著茶樹中間的小道，漫無目的地邊走邊讀，一節(jié)課時間可以繞過好幾座山丘。即使經(jīng)常被帶有露珠的茶樹叢濕了褲腳，也擋不住我們的腳步。樹叢中冷不丁地躥出來幾只斑鳩或野兔，經(jīng)常嚇人一跳。

　　每年下半年開學后，不到一個月時間，板栗就成熟了。這時外出晨讀的人會更多，因為經(jīng)過一夜的風吹露浸，很多板栗都開始開裂掉落。這時裝模作樣地拿著書的同學就更多了，路面或草叢中，新鮮掉落的板栗泛著烏黑的光澤，誘惑著我們一步步走遠。

　　這似乎是一個潛規(guī)則，只要掉在地上的，即使在守栗人眼皮底下也可以放心撿。但也有一些調(diào)皮的學生，嫌這樣的速度太慢，看四下無人時就撿起石頭朝著樹上砸，隨著板栗的應聲落地，快速上前用鞋尖踩去外面的刺殼，熟練地從裂開的口子里摳出果實。這樣的效果很明顯，一節(jié)晨讀課下來，能將自己的褲子口袋裝滿。

　　這時段也是板栗承包人最著急的時候，他們?nèi)铱倓訂T，每天一大早就在校園附近轉(zhuǎn)悠，畢竟這林子太大，守栗子的父子雖然非常勤奮，也無法盯住這么多漫山遍野分布的“猴子”?？墒钦嬲‖F(xiàn)行的時候，最多也只是曲起手指往這個倒霉蛋頭上狠狠地再敲一個“板栗”，或者扯著領子拉到校長辦公室去，換來的結(jié)果是一句當面道歉和一張保證書。

　　這片板栗林，默默地為我們帶來了快樂。

　　后來我們都已經(jīng)參加工作，有了QQ和微信后，一些當年畢業(yè)后就沒見過面的同學陸續(xù)有了聯(lián)系方式。在幾位同窗相約下，我們有了一次故地重游。

　　隨著適齡生源逐年減少，學校已經(jīng)撤銷。但所有的建筑都還在，只是當年的宿舍和食堂已經(jīng)被人改造成住房，曾經(jīng)的門前小道遍布著雞鴨糞便。沿著水泥小道一直走，長長并列兩排的兩排教室依舊保持著記憶中的模樣。只是每一間教室都已經(jīng)空空如也，被附近住戶當成堆放雜物的場所，農(nóng)具和柴禾似乎也很久沒有人動過，上面積滿了灰塵。墻上的黑板已經(jīng)開始掉漆，露出了斑駁的水泥面，剩下沒掉落的部分，依稀還留有一些模糊的粉筆字。在最后一間空房的門后面看到一個值日表，上面還有一個能夠讓我依稀辨識出來的名字：陳某某。我腦袋里仔細轉(zhuǎn)了幾圈，肯定當年同班同學當中沒有這個人。這個陳某某應該是最后一屆學生當中的一名了。估計他自己也沒有想到，自己竟然以這種方式留名，與校同在，與時間同存。

　　自從學校一步步縮小直至關(guān)門后，守栗人一家高興極了，再也不用一大早就來守園巡林，與這些“猴子”搶時間了?？蓻]想到的是隨著學生的離開之后，原本每年都能為一家人帶來豐厚收入的板栗林突然顯出老態(tài)，產(chǎn)量逐年下降。沒過兩年，他們就放棄了承包，偌大的板栗林成了無人接手的荒林，最終被全部砍伐，空出來的地方也補種茶葉。板栗作為一個過去式，成為了一段消失的記憶。當年那些讓人無處可躲的漫天栗花，從此只能夢中回味了。

　　“這些板栗樹老了，就像人一樣，到了該退休的年齡。”大叔一直用這個來解釋板栗林的消失原因。我也贊同他的說法，可心里更愿意相信，這里的每一棵板栗樹不僅有生命而且更是智慧體，它們是曾經(jīng)在樹下朗讀的每一位學生的化身。只要學生在，就會有著勃勃的生機。學生走了，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，生命也走到了盡頭。這個解釋是我為自己留的，也只有這樣的因果才能讓自己釋懷，否則我無法解釋自己消失的青春，也無法反思那些被我們荒廢的光陰。如果這個學校能夠重新恢復，如果上課的鈴聲再次響起，我相信即使被鋸掉的老樹樁上，也能重新萌發(fā)出新的枝干。用不了幾年，它們就能重新蔭佑整個校園，長出累累的刺果，在陽光下與孩子們一起長大成熟，然后幸福地等著那些左手捧書本、右手扔石頭的少年到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