丁智

　　常想著八十高齡的彭荊風先生傾斜著身子，頂著風雪登越葛仙山的情景。

　　那是2009年11月17日，雖僅是初冬，葛仙山那3029級的臺階上，已經(jīng)布滿了冰霜，在冰霜之上，有位拾級而上的老人。他的頭發(fā)比腳下的冰霜還要潔白，目光比天空砸下的凍雨更加堅定，他就是彭荊風先生。

　　景區(qū)準備了抬轎，他拒絕了。

　　他說要如父親彭復蘇一樣，一個臺階又一個臺階走上山頂。

　　彭復蘇1888年出生于萍鄉(xiāng)湘東牛嘴村，14歲考入公費南昌陸軍小學，因成績優(yōu)異保送南京陸軍中學，1913年派送日本留學，懷救國救民心愿，加入同盟會，回國后任北京一所大學教授。1927年，彭復蘇擔任泰和縣長。因有政聲，一年半后調(diào)到饒州鄱陽任職。僅半年，因當時國民黨鉛山縣政府腐敗不堪，三年竟有14任縣長更迭，致使管理失控。鉛山急需一位才德兼?zhèn)渲耍熬然稹狈€(wěn)定時局，就這樣民主人士彭復蘇被派往了這個唐宋以銅聞中華，明清以紙利天下，以茶香四方的富庶之地。   

　　1930年的5月，彭復蘇到了鉛山，在鉛山任縣長二年零五個月。

　　賦閑四年，經(jīng)友舉薦，彭復蘇到萬安任縣長。因不合時流而去職。為生活所迫，他到贛縣做稅務所主任。1945年，日本侵占贛州，國民黨望風而逃，稅務主任之職也自然解體，一家十幾口漂泊在外，上無片瓦下無寸土。面對一個積貧積弱的國家一個腐朽不堪的政權，一身才華卻無法施展，救國無門安家且難，輾轉奔波，彭復蘇先生攜家?guī)Э诨氐姐U山。七年后，1953年，彭復蘇先生在河口鎮(zhèn)一個叫義渡里的地方病逝，終年62歲。七年里，彭復蘇應葛仙山之請，接受編撰《葛仙山志》的任務。從漢末到民國，縱橫古今，三年的黃卷青燈，一千多個日夜的伏案筆墨，書成。

　　可惜的是《葛仙山志》剛剛印刷，還未裝訂，因時局而志散。如今只找到當年的殘卷半本。

　　面對《葛仙山志》殘本，彭荊風先生的內(nèi)心也應如此書一樣，一半欣慰一半撕裂疼痛。在感知父親深受鉛山民眾信任與尊重的同時，也應感到父親的無助，感到一位濟世為民的學子逃離現(xiàn)實無奈的背影與絕世淡漠的眼神。永平有位小伙子收藏了一枚彭復蘇任職縣長時頒發(fā)的銀質獎章。獎章內(nèi)容簡單：鉛山縣長彭復蘇獎章。盡管有照片，彭荊風先生還是不顧車馬勞頓上門觀看。也許他想從獎章的歲月痕跡中發(fā)現(xiàn)父親的故事，尋找到那隱藏的歲月段落?？上ьC發(fā)獎章的歷史背景已無從知曉?？梢酝茢嗟氖?，他也曾激情滿懷地做些職責內(nèi)的事情，并樹立榜樣想喚醒與鼓勵身邊的一些人。

　　在鉛山，彭復蘇沒有自己的宅院，從富饒里到桃花弄再到義渡里，搬家、搬家又搬家，他一直被生活逐迫著。以書法、醫(yī)學換取柴米以維持一家十幾口人的生計。這些看似市井無奈的生存，在一個曾多方擔任縣長的人身上，似讓人看到雪一樣干凈的品德。  

　　初見彭荊風先生，應該是1985年，我清楚地記得是一個下午，在鉛山縣的電影院里，我與二中全校的學生一起聽講座，彭荊風坐在主席臺上，著軍裝。面對一千多名興奮的學生，他激情澎湃。他講課時總是不時地揮手，好似在戰(zhàn)前吹動著號角指揮著千軍萬馬。他講課的內(nèi)容，現(xiàn)在，我一句也記不住了。但我知道，這個講課的人，叫彭荊風，課本中的《驛路梨花》是他寫的，他是鉛山的驕傲。

　　聽說這是彭荊風先生參軍二十余年之后，第一次，回到他童年生活的家鄉(xiāng)。

　　2009年，彭荊風回到父親長眠的鉛山，我想他心中肯定帶著許多的疑問，許多的不解。他在尋找，尋找那個他一直不敢靠近，后來又來不及靠近的人。

　　萍鄉(xiāng)、南昌、泰和、鄱陽、萬安、贛州。他盡力尋找父親留在大地的痕跡。鉛山是他必須仔細尋找的地方，老縣城永平、租住地河口、安息地丁家洲。

　　當彭荊風先生到達葛仙山頂時，有細小的雪子落下，砸在地上有碎玉的聲響。彭荊風先生如一位虔誠的考古工作者，他仔細地閱讀這座山的一石一樹一葉，仿佛要將山中的每一縷空氣都細細品讀。

　　我不知道，從葛仙山的山水人文里，彭荊風先生具體讀到什么。我只知道，葛仙山3029級的臺階，80歲的彭荊風先生，用一天時間，是一級一級從山腳登上去，又一級一級從山頂走下來。葛仙山歸來，彭荊風先生寫了篇懷念父親彭復蘇先生的文章《孤光自照，肝膽皆冰雪》。  

　　我想，在冰雪的追尋里，彭荊風先生找到了父親。